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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家的癖性

2007-12-01 14:18:00 来源:书摘 周汝昌  我有话说

文人情趣,也是个大家喜欢的话题。其所以如此,或缘好奇探“秘”,或欲“求其友声”,也种种不一。这方面我倒不是不想谈一谈,但总嘀咕――先得够个文人,才有资格谈自己的情趣,而文人者,并非与一般知识分子乃至作家

之群是同义词的,自己原不够个文人,又何必妄谈情趣?因此久未落笔。

友人有善诙谐者,向我说道,你就作为一名“准文人”、“候补文人”甚至“冒牌文人”也好,何必认真“鉴定”?就来谈谈嘛。经他一鼓舞,我的勇气果然“大幅度增升”了。

我这人兴趣广,嗜好杂,条理乱,不谈时倒不以为意,一谈时方知大不简单。虽不比“一部二十四史”,却也不知从何说起才是。

古文人似乎离不开琴棋书画,被人视为雅事,但雅过了分儿,已变为“俗套”了,一提起真觉太“酸”。我看还不如书剑二事,就无那段俗气味儿。老杜的名句“检书烧烛短,看剑引杯长”,真写得好!又古时书生,常说是“书剑飘零”――就是飘零也显得那么风流潇洒,定非俗物。

因此,窃慕于剑。我买了三把,一是龙泉的,木鞘,黄铜凿花护饰,钢与木皆本色,不电镀,不抹漆,不贼光刺目,我心甚喜。挂在墙上,大红丝穗子,那斜悬的剑姿,启人美感。有时抽出剑来舞上几下――“自造”的“剑法”,取其“意思到了”。比如陶元亮的琴,不张弦,不也是“意思到了”?又何必学会一套“青萍剑”呢?

提起琴,我与古琴、瑟、筝等无缘,交游名家室中常见,但未触过一下。而凡是“今”世(指我少年时)的“俗乐”,不拘弹拉吹敲,几乎所有民族乐器都弄过,丝竹二大类,只管子不能,因无那一段充沛惊人的气力。京剧的文场武场也都乱来不惧。还有津门特有的法鼓――大鼓、铙、钹、铛、为“五音”,都很“拿手”。我酷爱京、昆剧及大鼓曲艺,京剧还粉墨登场过,演《春秋配》、《玉堂春》、《虹霓关》的小生。

耳朵一坏,这一切都绝了缘。似乎老天不愿我那么胡闹,将我“改造”成一个“内向”“面壁”的书呆子。

我从未落一个笨的称号,平生在学总是“名列前茅”、“鳌头独占”的,小时颖慧,“过目不忘”是丝毫不掺假的――可就有一样极拙极笨:不会下棋。走象棋,“马日相田”是懂的,但总难制敌取胜。不知为何,对这样去“钩心斗角”的耗费神思,觉得了无意味,只得敬而远之。

书画自幼皆喜涉笔,但不成“气候”,也都荒废放弃了。

――那剩下的还有什么吗?

答曰:有,不但有,还是不少。我酷爱民间工艺,过年过节的,孩童得以为宝的,我也喜而宝之。我这人有点儿怪,不喜欢“高档”“精品”,职业工厂“生产”的那种“宫廷摆设”,有钱也不想买,莫说无钱了。那种东西工虽精细,可是越细味道越薄,全无魅力引动我。而民间的手工艺,泥垛的,纸糊的,其味无穷,可爱之至。旧时的年节庙会,棚摊路摆,人人买得起。可惜,这种宝物已很难见到了,每逢节日,总想寻个赏心悦意的小玩意儿――总是失望而归。心中有一段难言的惆怅之感。

我特别喜爱红烛、纸灯这种“过年”的东西。不用往远说,五六十年代北京街头,腊月底就有挑担子卖红灯的,秫秸细篾片圈成的八棱灯骨架,油得半透明的大红纸糊得挺挺的,在阳光下发出喜庆的光彩。白日买一个提着回家,路上引得小孩童张大了眼,投以惊羡的目光。夜里点上,那微微晃动的内蕴而外溢的红光,真是一种人创的仙境。小孩们若打着红灯在院里走,远远地看去,美极了!

它和电灯的光亮、气氛、境界,是如此地不同。其理何在?愧非科学美学家,不能自问自解。

还有走马灯,迷人极了。民间巧手,用秫秸棍儿扎成一座楼阁,糊以白纸,中燃红蜡,火气上冲纸轮就能旋转起来――周围系着纸剪的“皮影”人子,男女文武,影映纸上,宛如相逐而行。小时面对此景,真如人间天上,神往意迷!

但是不知为何,这也再难享受了,好像绝了迹。有一年鼓楼举办灯会,过元宵节,报上宣传,我特意赶去――一见之下,原来尽是些小电灯泡的玩艺,用返光刺目的人造绸绢之类制的,一个转盘,坐立几个绢人子,单摆浮搁,了无意蕴,但见电流通时,盘子转动,几个呆板的绢人就那么毫无意味地兜起圈子。我感到索然兴尽,后悔为这个挤车奔波一大阵子。以后也再没有看过。

在海外逛商店时,看见那琳琅满目的形形色色的蜡烛。他们吃晚饭,故意去电灯而点彩烛。圣诞节的烛光炫影,更不可或少。这不禁又使我十分困惑:西方是电的世界,可是蜡烛仍然魅力未减。在北京,我想买支红烛点点,领略一丝诗词中引人入画的“绛蜡”、“兰膏”、“蜜炬”的意味,却无觅处。

此仅一例,已写了这么长,看来谈情趣也很麻烦,何况再论文人乎?

(摘自《红楼柳影》,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年1月版,定价:20.00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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